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展晨点头:“瓷器的事情我早听说过,也不知道从来没布过展,那现在这个时机确实不错。你们想以什么脉络来做这件事?师大历史学院有几个做地方志做得很好的老师,要是有时间,不妨同他们聊一聊。”
“那当然好,就是这几天顾不上了——假期里去打搅别人说不过去,我也得把今天和同事商量的一些思路整理出来,争取尽快把修改后的方案尽快交给上去……等九月挂职结束,还请展师兄一定引荐。”
一顿饭的功夫,话题变了好几次,从瓷器、到市博物馆的变动、展晨的身体、宁桐青的工作、展遥的学习、甚至连常钰和瞿意养的花,可谓是无所不谈,七点开的饭,一直到九点了,也没人下桌。
无人喝酒,茶水已经续了好几轮了,宁桐青见展晨难得谈兴好,一时半刻也不提告辞的事,只管陪他茶叙。聊着聊着,展晨忽然轻轻一拍桌子,饶有兴趣地对瞿意说:“差点忘了,正好桐青回来了,把过年时去宁老师家拜年时提到的、我爸爸留下来的东西让他看一看吧。”
瞿意点点头,对也陪在边上却几乎不开口的展遥说:“小十去拿吧,就在书房里靠门的小书柜上,一个木头盒子,拿的时候手脚轻一点。”
宁桐青这才想起来,之前回来帮着处理易阳的后事时,展遥提过一次这件事,但当时他不想见到别人,没有上楼,不知不觉中,又几个月过去了。
目送着展遥进了书房后,宁桐青笑着对展晨说:“从来不知道展师兄家里也收藏瓷器,您父亲的字写得好,眼光一定也好。”
闻言展晨与瞿意对望一眼,而后展晨又看了看客厅墙上的那幅字,轻声开口:“过年那阵子其实你只听到了我和宁老师、常老师聊天的后半段,你们没回来之前,我说的是,当初为了给我筹钱做手术,家里能卖的东西早就卖完了,不然也不至于落到兄弟姐妹之间多年不走动的地步了。”
这时,展遥捧着一个不小的木盒子从书房回来了。瞿意又擦了一次桌面,然后才让展遥将盒子放在桌面上。
展晨亲自打开木盒,从里头一件件地拿出东西——最先拿出来的是几件普通石料的印章,两三块看起来有些年份的墨,最后是一个长不过两寸大小的豇豆红香炉。
那香炉乍看颜色很对,但等宁桐青拿到手里、翻过来一看,无铭也无款,他摩挲着冰凉的釉面,笑着说:“我没带放大镜,说不准,不过这香炉烧得真漂亮。”
“是吧?”展晨也笑起来,“我记得我爸爸以前常拿出来摆在书桌上,写字的时候用。。”
宁桐青又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子,越看越觉得有意思,虽然是民窑出来的物件,但也着实让他觉得有点爱不释手的意思。这时展晨又从盒子里找出几张照片,推到宁桐青面前:“这是那些卖掉的。你也知道,我年轻时候玩过一阵时间摄影,曾经给家里的东西和老爷子拍过几张照片,现在东西没了,也就只剩这些照片了。”
宁桐青的注意力还在手里的豇豆红上,接过相片一开始也没太在意,一面漫不经心地看照片,一边同展晨开玩笑:“师兄,您和您父亲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,不过我可没有靠相片鉴宝的本事……”
一阵樟木香气无端地飘到他的鼻端,宁桐青猛地卡壳了。
他知道这香气肯定是一个错觉,可在看到其中一张照片的第一个瞬间,那阵樟木香气就来了。
不记得多少次了,他从那个一尺见方的老樟木盒子里,亲手拿出的五寸高的玉壶春瓷瓶。樟木盒经年不朽,连香气仿佛都不朽。
他太熟悉它了,尺寸、器型、釉色、连重量都仿佛如在双手之中。
盒盖内侧还提了两行字,至今墨迹犹存,一笔一划都清清楚楚:“散尽黄金身世平心堂主人藏龙泉梅子青甲”。
宁桐青至今记得程柏当时的眼神,他的瞳孔变成了某种难以形容的绿色,在看见盒盖上字的那一刻,真是当得上“暗春光雪亮”。后来他才知道程柏那一刻狂喜的源头——那已经是半年后,他第一次去bnc先生家做客,酒酣耳热之际,bnc父子俩请他去小书房看瓷器,没想到书桌上摆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,盒子里的瓶子也是一模一样,连另一个盒盖上的字迹还是一样,写的是“照我满怀冰雪平心堂主人藏龙泉梅子青乙”。
bnc先生言犹在耳,连那愉悦自得的语气他都能记得分毫不差:“桐青,你们中国人说‘好事成双’。这对瓶子,就是我家的好事成双。”
宁桐青忽然觉得整个身体都是热一阵冷一阵,极大的荒谬感彻底而迅速地笼罩住了他,片刻后,难以置信又如江潮般涌来。他双手双脚发麻,舌头也是木的,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,然而心里在大声疾呼——天底下怎么能有这样的巧合!
他强行定神,艰难开口,每说一个字,耳边似乎伴随着钟鼓声:“……展师兄,这个瓶子,是你家的?”
展晨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照片,答道:“凡是照片里的,都是我爸爸的东西。至少曾经是了。桐青,你怎么了?”
偏偏这时展遥也插了一句话:“我记得这个盒子,那个盒子上还写了字,我在那字的边上,拿小刀刻了个‘十’字。”
要不是此时身在展家,宁桐青肯定要放声大笑——笑当年对盒盖上那个歪歪斜斜的“x”百思不得其解的自己。
再开口时,宁桐青全力克制着此刻内心真实的情感,即便如此,他的语调还是难免有了变化:“那你还记得写的是什么吗?”
这是一个多余的问题。但如果不放缓对话的节奏,宁桐青觉得自己也许会控制不出自己,一股脑地将这瓶子的下落和盘托出。
可展遥或许还是看出了宁桐青的异常,他困惑地望了宁桐青两眼,同时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一脚,轻轻摇头:“我不记得了,我连盒子里装什么都不记得了,只记得我爸骂了一顿。”
瞿意这时笑起来,指着展遥接过话头:“展晨爸爸很喜欢那个瓶子,平时连盒子都爱护得很,展遥小时候太淘气了。没做什么好事,当时家里事情多,没人顾得上他,幸好只是刻了字,要是失手砸了……”
她的笑容里隐藏着后怕和苦涩,又迅速抹开了:“我只记得是辛弃疾的一句诗还是词,具体的你要问展晨。”
展晨看了看妻儿,又转向宁桐青:“落日古城角,把酒劝君留。长安路远,何事风雪敝貂裘。散尽黄金身世,不管秦楼人怨,归计狎沙鸥……散尽黄金身世,就是这个。”
没想到会从展晨口中听到这六个字,宁桐青不由得眼热。他掩饰着喝了一大口已经凉下去的茶,让心口的那阵热气也凉一凉:“卖给谁了?师兄知道吗?”
展晨摇头:“我出院之后才知道已经处理了。我爸走之前,都再没提过家里东西的事情。瞿意知道,但是她也从来不告诉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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